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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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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6章

一言既出, 駟馬難追。等尤雪珍意識到自己答應了什麽為時已晚——

孟仕龍楞在原地,水龍頭還開著,沖著最後一只水槽裏的碗,只是水位早已滿溢, 連著他的指尖滴答滴答往下滴水。

尤雪珍提醒他:“你還洗不洗啦?”

他如夢初醒, 趕緊關擰龍頭, 回過神時又說了剛才的那一句:“真的?”

尤雪珍點頭。

沒有辦法, 孟仕龍現在期待又小心的神情, 就像眼前已經洗好擺在高架上的那些碟碗,如果她反悔,它們就會摔落下來,通通碎了。

孟仕龍神色一松,不過好像也沒有表現出更特別的欣喜,垂下頭繼續手裏的活,很鎮定的樣子。

只是——

尤雪珍小聲提醒他:“別搓了, 那個碗夠幹凈了。”

孟仕龍含糊地哦了一聲, 匆匆忙忙地去擰水龍頭, 另一只手也跟著慌亂, 握著的碗砰一下又砸進水槽裏,濺起好大的水花,他又著急忙慌地去撈碗。

尤雪珍盯著他手忙腳亂的背影,噗嗤一下, 忍不住笑出了聲。

*

不過第二天,尤雪珍就笑不出來了。

她對著鏡子仔細修剪著眉毛,面色繃得很緊, 仔細審視著臉上的瑕疵。

這次臉比較爭氣,沒有冒出新痘痘, 但那顆萬聖節長出來的紅腫大痘卻很霸道,雖然癟下去了卻沒有完全消痕,幾個月過去了,那一小片膚色還是比周邊深一些。

尤雪珍給這一處皮膚上了兩層遮瑕才蓋得七七八八,繼續其他的化妝步驟,又卷了頭發,噴上香水,還把脫色的指甲油又補了一遍,她攤著手背一邊看衣櫃,皺著眉想要穿哪件——感覺從沒有哪次打扮像現在這麽精心過。

畢竟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約會。

雖然這個約會也並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,非要定義的話,大概算是“模擬約會”?

不過她完全不知道這一天的計劃是什麽,孟仕龍不告訴她,只說到點來接她,他都會安排好的,只囑咐了她一句穿厚一點。

不過他真是不了解女孩子,哪有人第一次約會要溫度不要風度的。她沒聽他的話,挑了漂亮的薄大衣提前出門了。

在這次約會之前,她要去補上昨天沒給孟仕龍買的那份新年禮物。

雖然孟仕龍把這次約會稱做禮物,但尤雪珍覺得這好像太高看自己了,如果她欣然接受這種說法,好像默認了跟自己約會對他來說是一種恩賜似的,這讓她很不好意思,所以還是要補上真正的禮物。

她又去了那家小巷的相機店,卻忘了這是大年初三,人家不營業,她跑了空。趕緊又連跑了兩家商場買到了想要的禮物。

就這樣磨蹭了一會兒時間,重新趕到校門口時孟仕龍果然已經等著了。尤雪珍跳下出租,望見他的那一刻,腳步被沖擊地慢下來。

他今天好不一樣。

穿上了她挑的那件夾克,左胸口的地方已經空了,很長時間別在那裏的徽章驟然被取下來,布料一時間還適應不了它的離開,留下了兩個很淺的針孔。

頭發打理過,走近了,隱約就聞到她送的那瓶香水味,整個人像是她玩游戲捏的建模,每個細節都合乎她的審美。

孟仕龍一直在往校門內看,聽到腳步聲才回頭,驚訝於她居然是從背面出現。

尤雪珍晃了晃手中的袋子解釋:“給你買禮物去了。”

孟仕龍恍神,視線卻並不往袋子上聚焦,第一時間凝視的是她的額頭。

她穿得很薄,一件呢大衣,沒系扣,裏頭的白色毛衣是一圈低圓領,戴著圍巾還是露出一小截皮膚,腿也是,毛氈短褲和長靴將沒有穿襪子的腿分割出來。看上去明明很冷,額頭卻沁了一層汗,劉海都有些蔫巴了。

這是為他奔波買禮物,來見他而流的汗。

“楞著幹嘛,接呀。”

他回過神,手已經伸出去擦了擦她的鬢角,然後才轉手去接袋子。

尤雪珍被他的動作整得一楞,他的動作太自然了,又透著不同於朋友的親呢,好像他們真的是一對正在交往的戀人。

她楞神的功夫,孟仕龍已經打開了袋子,把禮物拿出來——一臺富士的膠片機。

尤雪珍怕他不領情,忙說:“先聲明哦,這個相機挺便宜的,一百來塊,是那種一次性,拍完就不能用的膠片機。所以你不要有負擔。”

覆古黃和淺綠相交的膠片機小小一只,落在孟仕龍手裏就顯得更小,好像一只玩具,孟仕龍小心地握著這只玩具,仿佛舉著千斤,手背上一根青筋淡淡地凸顯。

他輕輕籲出一口氣:“好,謝謝。”

“裏面好像有27張,你練手用應該夠了。”

她剛提醒完,孟仕龍就舉起相機,像上次在相機店裏那樣對著她閃了下快門。

尤雪珍措手不及:“……雖然有27張,但還是別亂拍呀,你這不是浪費膠卷嗎!”

他收起相機,平常道:“不拍你我才覺得浪費。”

尤雪珍瞬間語塞,被圍巾蓋住的脖子泛上紅。

她慌張道:“不行,這之後不許拍我了。”

孟仕龍順著她說好:“你不喜歡就不拍。”他把相機放進飛行服的上衣口袋,“走吧”

“你還沒告訴我去哪裏?”

她這才註意到他今天沒有騎車過來,但是他手上拎了一個帆布包,鼓囊囊的。

孟仕龍沒和她賣關子,說:“我們坐火車去海邊野餐。”

尤雪珍驚訝:“上回放電影的那個海灘?”

“不是,是更偏僻的一個海灘。”

“不會很冷嗎?”

“我帶了帳篷還有保暖的小太陽。”

噢,怪不得那個包那麽厚。

尤雪珍點頭說:“行,那我們走吧。”

他有些遲疑:“你要不要再回去穿件衣服?”

她立刻說:“不要。”

他不解:“你剛剛自己都說了會很冷。”

尤雪珍不想解釋說,自己想在他面前穿得好看,所以寧願冷一些也沒關系。

她只好轉移話題:“是先去火車站對吧?那我叫車了 。”

“我已經預約過了,馬上就來。”

“哦哦,那好。”

兩人在校門口等車子過來,尤雪珍卻在這個時候接到一通葉漸白的電話。

她走遠兩步接起,他那邊焦急的語氣,問她:“你在學校嗎?”

“在是在……”

“太好了。”他明顯松一口氣,“你能現在去一趟我公寓不,我身份證落家了,幫我閃送到機場!”

尤雪珍一頭霧水:“啊?機場?你要去哪裏?”

“我表哥結婚,回去吃個席。”

“怎麽之前完全沒聽你提過這事兒??”

“本來不打算去的。我表哥讓我一定要當面交份子錢,沒轍。”

“你作業不用趕了嗎?”

他一頓,淡淡道:“暫時回去兩天,應該不要緊。”

尤雪珍看向孟仕龍那邊,車子已經開過來了。

她匆匆道:“可是我剛好也要出門……”

“那不是正好嗎,順道拐趟的事。”他放軟語氣祈求,“拜托拜托,回來請你吃飯。”

尤雪珍聽到那邊確實傳來機場廣播的聲音,短暫地權衡過後,落下一句你怎麽這麽麻煩後掛斷電話,著急地跑向孟仕龍跟他說明情況。他二話沒說在手機上改了終點,先去葉漸白的公寓。

到了之後尤雪珍讓孟仕龍在樓下等,自己沖上樓去找。

葉漸白在微信上說身份證放在了玄關,結果進去後一看,根本沒有。

尤雪珍急地打過去質問:“你確定落在家了?”

“確定,我身上沒有。”

“可是玄關也沒有。”

他的語氣也開始茫然了:“那可能是被我擱在茶幾或者哪兒了?”

尤雪珍無語地掐斷電話,一頭紮進房子裏,四處搜尋可能被他放身份證的地方,十來分鐘後,終於在書房裏找到了掉在墻壁和電腦桌縫隙之間的卡包,裏面有他的身份證。

她趕緊叫了閃送過來,等待期間看見他電腦的主機還亮著燈,粗心可見一斑,到底離開得是有多匆忙啊?

尤雪珍嘆口氣,伸手握住鼠標想幫他關機。

黑屏的電腦桌面在她的操作下亮起。

她瞥了眼屏幕,確認是不是需要保存的東西,如果是就不關機了。

屏幕裏正開著一個論壇界面。

尤雪珍微怔,面露驚訝。

——怎麽會是一個關於無線電臺相關的論壇?

但奇怪的是,這個論壇沒有名字版頭,她只從幾個版塊的名字分類裏察覺到這是關於無線電臺的論壇。

直到隨手點進交流版想看一看,尤雪珍才察覺出這股怪異感來自於哪裏。

這不是現有的論壇,而是正在制作的半成品網頁。

葉漸白的 “作業”裏難道還包括這個嗎?

顯然不是。

這怎麽看都和她有關,一個開辦無線電臺後需要發布消息相關的論壇。

他居然默默地在做這個東西……

尤雪珍松開手指,長時間沒有再被觸動的電腦暗下屏幕,再度一片漆黑。她忽然覺得下巴很癢,上手輕輕一碰,那個痘印還沒消失的地方不知不覺又新長了一顆凸起。

都快大學畢業了,靠著這幾顆總是翻來覆去的青春痘,總讓她覺得自己還陷在青春期裏。焦灼的,茫然的,無能為力的漫長青春期,藏在朋友名義下偷偷喜歡著一個人說不出口的感情,就和一顆頑固的青春痘沒差,羞於見人,想要遮起來,或者以為不會再長的時候,突然就違背意志地冒頭。

她抓起身份證,飛速地逃離了這個房間。

*

尤雪珍把身份證閃送走,下樓看到等在原地的孟仕龍。他沒坐在車裏等,而是站在車邊。因此她一出公寓大門就看到了他,不知為什麽有種難以言喻的覆雜。

她小跑過去,若無其事說:“走吧,ok了。”

兩人火急火燎地趕到火車站,很極限地在距離發車一分鐘前趕上車廂。搭這輛前往海邊火車的人不多,車廂零零散散地坐著幾個人,很空蕩。她和孟仕龍面對面坐下,兩個人大眼瞪小眼,不知為什麽氣氛有些尷尬。

孟仕龍打破沈默,和她說:“大概要一個半小時,你可以睡一下。”

他好像萬能的哆來A夢,從隨身的那個帆布包裏居然還掏出了一個蒸汽眼罩和U型枕,但是只掏出來一份。

她問:“你不睡嗎?”

他緊接著從包裏又掏出一本攝影相關的書籍:“我看一陣書。”

“哦……好,那到站了叫我。”

她現在心裏很亂,順著他的好意拆開眼罩戴上,腦袋歪在枕頭的側邊,感受著眼皮處逐漸上升的溫度,鼻尖還能隱隱聞到枕套剛洗過的皂角的味道。慢悠悠的火車引擎,孟仕龍坐在對面翻動書頁的輕微摩挲,一切都很舒適,引導著人昏睡,可眼皮卻偏不安分,不時在眼罩下轉動著。

閉上眼,就能想到方才在葉漸白的電腦上看到的半成品論壇,還有除夕夜他喝醉時的擁抱,做飯時被油點燙傷的手臂,在港島纜車上他知道她怕高遮過來的手,綠豆玫瑰……都井噴式地開始閃回,閃回到後來,卻又加入了很多不屬於葉漸白的畫面——孟仕龍的紅色耳廓,他騎車時鼓起的衣擺,接到她電話時從十幾層的樓梯裏走下來的腳步聲,別在心臟位置的小狐貍徽章,紅色蘋果……

視線雖然是黑的,卻比萬花筒還要絢爛,好像一架天平上各放了兩桶煙花,此起彼伏地往上發射,火車經停某站又開啟,她的心臟隨著車輪一起搖搖晃晃。

她完全沒有睡意,因此,清晰地聽到了孟仕龍似乎在脫衣服的窸窸窣窣,緊接著,一陣香氣襲來,她的身前被一陣用體溫捂熱的溫暖包裹了。

——他把外套蓋到了她身上。

她遮在眼罩下面的睫毛抖得更厲害,幸虧他看不見。

火車上沒有暖氣和空調,空氣裏彌漫著空曠的寒意,這時候他搭上來的外套確實無比溫暖。她卻不敢縮進他的外套裏取暖,整個人保持著一種很僵硬的坐姿,微妙地感受著那股殘留在外套內膽裏的體溫。

而真正讓她心頭一跳的,是火車播報著快到終點站時,他又默不作聲地把外套穿了回去。

他藏起給她蓋了一路衣服的事實,波瀾不驚地將她溫和叫醒:“尤雪珍,到了。”

她假裝才睡醒,慢了兩拍摘下眼罩。搖晃的車輪逐漸停擺,車窗外雖然看不見大海,但是將車窗挪開一指縫,能聞到冬天凜冽的海風。

她精神一振,不遠不近的海風似乎也將腦海裏走馬燈的畫面全部刮跑了,剩下馬上要野餐的期待。

他們下了火車就往海邊走,路程不長,十來分鐘後已經聽見濤聲,撲著浪花的海岸線逐漸清晰。

這片海不算漂亮,沒有澄澈的藍色,尤其今天陰天,整片海岸線都霧蒙蒙的,有幾分蕭索。好處就是,沒有人和他們搶這片荒蕪的海灘,於是他們決定把帳篷駐紮在海灘的正中心。

孟仕龍動作利落地支帳篷,把野餐墊鋪在帳篷外,將餐墊固定好。尤雪珍則幫忙把包裏的食物取出來,裏面裝著不同種類的三明治,一種夾了培根雞蛋西紅柿,另一種夾了奶油和草莓,賣相讓人看了食指大動。除此之外還裝了幾個不知道裏面是什麽餡的飯團,一盒水果沙拉,一包綠豆糕,不是市面上賣的包裝,似乎也是他自己蒸的。

看著眼前琳瑯滿目的小食和甜點,她肚子開始咕咕叫,再次拜服於孟仕龍的手藝。自然而然的,她想到了葉漸白做的那一桌年夜飯,賣相比不上不說,味道也不好。他做飯的姿勢就像打仗,把鍋蓋當盾牌,鏟勺當長矛,回想起來就好笑。

她不知道自己下意識露出某種心不在焉的笑容,孟仕龍將帳篷的最後一個角固定好,轉頭看見了她的表情。

他蹲下身,在走神的她面前輕打響指:“現在餓嗎?”

尤雪珍定了定神:“有一點點。”

“那就拿進去吃吧,外面海風有點大。”

“行!”

尤雪珍像偷家的小松鼠,吭哧吭哧地把孟仕龍從包裏拿出來的食物全都美滋滋搬運進帳篷。

帳篷裏面被孟仕龍鋪了一層軟絨的毛毯,如果孟仕龍有養小動物的話,那只小動物應該會過得很舒適,他一看就很會布置窩的樣子。她這麽想著,半坐在帳篷裏,愜意地打了個哈欠。

頭發被海風吹得打了幾個結,捋發尾的時候,孟仕龍拿著沖好電的取暖器壓也鉆進了帳篷。

他一進來,反手把帳篷的拉鏈拉上了。

剛才海風吹動著帳篷而漏進來的日光隨之被拉上,收束在外面的世界,而裏面的這個世界,光線稀疏,只有帳篷布料包裹著取暖器映出一圈橘色的光暈,兩個人的影子打在上面,無比巨大。其中一枚影子靠過來,覆蓋住了另一枚影子。

是孟仕龍坐了過來。

他並沒有故意坐近,只是帳篷太小了,他們瞬間無比靠近。

尤其是他隨手拉上的拉鏈,讓這裏仿佛成為了一棟這座海灘上拔地而起的房間,上了鎖的那種。

尤雪珍抓發尾的手指一頓,心跳忽然跳得很快,局促道:“怎麽突然把拉鏈拉上了?”

孟仕龍亮出IPAD解釋:“外面很冷。”

“哦哦……可是你覺不覺得有點悶?”

“是有一點。”

那我們把拉鏈拉開?不等她說不出口,孟仕龍已經快一步地脫掉了外套。

尤雪珍這才發現他外套裏面居然就只有一件很單薄的短袖。

她驚訝:“你這樣不冷嗎?”

“還好,剛才活動了一下有點熱。等下就穿回去。”

尤雪珍點點頭,忽然皺了一下眉。

等等……

那之前在火車上的一個多小時,他把外套披給自己,豈不是一直都只有一件短袖?火車上甚至不如這個帳篷暖和。

孟仕龍側過頭,視線在她怔忪的臉上晃了一圈,肯定道:“你又走神了。”

尤雪珍一驚:“……又?”

“從公寓下來的時候你就是這樣的表情,總在想著什麽。”

她語塞,驚訝於他的觀察力,同時泛起一陣心虛。

“所以我才拉的拉鏈。”孟仕龍坦白道,“至少約會的這一天,這一刻,這裏小到你轉眼只能看到我,註意到我。算是我的一點自私吧。”

他學以致用,根據她教的,嘗試去做第一個下筷子的人。

“……”尤雪珍無話可說,用手扇了扇脖子,憋半天嘀咕,“……可是真的有點熱。”

孟仕龍見狀,還是伸手拉開了帳篷拉鏈。但是,他只拉開最底下的開口,一道僅夠讓空氣進來流通的縫隙。

他仿佛還是當時那個在港島油麻地的舊公寓,在房間裏故意為她留出禮貌縫隙的那個人。

只是他現在給出的縫隙,根本不可能讓她離開。

這是一道裝裝樣子的縫隙。

孟仕龍神色自若地去翻IPAD,說:“來看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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